我在天台上认识了一位诗人。
他说他有超能力,能够体验别人的人生。我问他能不能知道我的生辰八字,他笑着说他不是算命的。
那天我被公司裁员,或许是喝大了,竟然顺着他的话听了下去。
他说,人生体验不能够指定人选,是随机分配的。
我还是一脸不相信,于是他开始给我讲第一个故事。那天晚上诗人给我讲了三个故事,我不会想到那晚有星星,霓虹无法遮盖将要冲出云层的光芒,我也不会想到这三个故事,让我余生都念念不忘。
I.
少管所门口,刚刚下过雨,几粒缠绵的水珠从叶子上滑落,在地砖上荡出他的脸。
赵魏,诗人体验过的第十人,不多不少,因此他记得尤为牢固。
诗人复盘了一遍脑中的记忆,单亲家庭,高中辍学,因故意伤害罪入所。
原因呢?
看不见。被原主刻意删去了,还是应激反应?
真冷啊,冷冽的灰色水泥墙,冷冽的电网,冷冽的风和雨,冷冽的一个人。没有人来接她,走三十分钟去最近的巴士站。
车上有电视,中央一台,放着年三十这天从早到晚的特别节目。车上没什么人,几个买菜的大爷大妈,嗓门大得能泼在车窗上,留下雨后一点点背叛重力的水珠。
背叛。
就像父亲对母亲的背叛,有了一个私生子,而后母亲也组建了新的家庭。只留下赵魏一个人,赵是父亲的姓,魏是母亲的姓,两个人加起来就成了她的名字,没给她自己留下任何余地。
这五年来,她和奶奶住在一起,爷爷早已去世多年了。父母都是工人,本就没什么积蓄,每月只有五百生活费,于是她放弃了学业,偷偷在外面打工挣一点钱。
钱。
奶奶查出喉癌,化疗要钱。诗人的脑中突然蹦出来一个画面,满头白发的老人靠在沙发上,“她”蹲在地上擦着全是饭菜的地板,长发垂在地板上,孤零零一条。
奶奶怎么哭了,奶奶不要哭,是吞咽太痛了才不小心打翻饭菜的,不是您的错。
泪水从浑浊的眼里一滴一滴泵出,打在颤颤巍巍的手上,和不断闭合又张开,却无法说出一个词的嘴里。没有牙的嘴,像一个火车隧道,为什么火车不出声。
火车。
火车站前,一个女孩跪在大厅里,旁边是空空如也的黑色背包,那里本应该有五万块钱,用白布整整齐齐包了三次。她的哭声是滚水,扑在路过的每个人身上。
滚水。
一锅滚水倒在那个人身上。是谁?那个所谓的弟弟。
警察查监控,发现他来过奶奶家。五万,救命钱,全进了酒吧和牌厅的账里。
爸爸,不管吗?
爸爸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些事吧,为什么惯着呢?
可是他是爸爸,以前我问过他,怎么样才能爱我一点,一点点就好,我不求和弟弟一样多,弟弟是一满杯,我只要六分之一。爸爸说只要我乖就好,可是这次我不乖。那就十六分之一好了。
十六。
除夕,十六岁了。没有小蛋糕,也没有家。
想到这里,车到站了。她走上小旧的楼道,一二左转,布满绿色铜锈的锁孔,打开了。
电视开了,主持人正好说了一句“新年快乐”。
妈妈在桌上摆着筷子,爸爸在厨房里忙活,奶奶靠在沙发上闭着眼,脸上酿出甜甜的笑。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,围着瓜子唠着嗑。
不是在做梦吧。
妈妈走过来,告诉她今天为了庆祝奶奶出院和她出所,要好好热闹一场。
她看见爸爸在厨房里下厨的背影,那是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。
她终于被好好爱一次了,就算只有一天。
好老套的故事,我对他说。果然诗人就是想象力丰富。
他只是笑了笑,打开了手机,捣鼓了几下。
少管所的网页,上面是赵魏的个人资料。
II
破碎的镜子,依稀能够分辨出人影。
古板的扁粗框镜,polo衫扎进裤子里,皮带旁边还有几串钥匙。
房门外的女人还在叫喊,是他的老婆。今天他裸辞了,公务员,铁饭碗,再考察一年,他就能从主任科员熬成处长了。
“你是个疯子!”她歇斯底里。
“我提出过离婚。”他低语。
她想不明白,为了一张破照片,他怎么能……
那一张照片并不大,一张证件照大小,而且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,相纸黄的发脆。
但他知道,那是他为数不多做的不板正的事情——从县城图书馆的一本书上裁下来的。
就算油墨已经模糊不清,他还记得那张图的样子。
蓝与黑,不是红与黑。蓝色的是海,黑色的是洞壁。幽冥一般的颜色交织在一起,变幻,他的梦。
无数次,他想象自己是潜水员,潜在他的梦里。对于一个小镇男孩儿,他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那种地方,只当作神迹,就像是创世纪里的伊甸园。因此他才能够平静下来,把时间、把生命,寄存在教育体系和公务员制度体系里。教育体系让这个小镇男孩见到了城市的霓虹,公务员制度体系让他有车有房,加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。
那是看到头的一生,规规矩矩的一生。
转眼,半生已经过完。儿子已经上了大学,选专业时,他妈妈逼着他选金融或者法律,而他全力支持儿子读他喜欢的哲学专业。
“出来拿着一千块的工资你也舍得?”妻子质问他。
他说,他只希望儿子比他更勇敢。
一腔热血换不来半口馒头,在时间银行寄存了五十年的人生,是时候享受些利息了。
儿子已经独立,吃喝不愁,地上的六便士已经捡完了,远处的金银小重山也没什么吸引力,是时候抬头看一看月亮了。
伊甸园里的树上没有苹果,只有遍地的月光。
诗人这时候想起一首诗,“雁字回时,月满西楼”。
“坐下来好好谈谈,成吗?”他近乎恳求的语气,与他一贯刚硬的下颌角貌合神离。
妻子也累了,靠在新定制的沙发上。
“我明白,你是担心未来收入不稳定。”
“你觉得一个潜水员有什么收入来源?”她白了我一眼。
“科考、教练、纪录片摄制组……出路有很多。”
“可是不稳定!”
“我稳定半辈子了,前几天单位体检,我半月板的旧伤没好,再过几年就走不动了。”
妻子没有说话。
三个月后,他终于到了伯利兹大蓝洞。
潜水教练说,他算是他带过的年纪最大的了。
他在船上推了推眼镜,鼻梁上有水,眼镜滑进了海里。
幽冥色的海。
教练是本地人,问他来这里方不方便,用了多长时间?
他抬眼看着黢黑的洞壁,他的伊甸园。
“五十年。”
“理想家呀,我这种穷鬼暂且还是不配接受理想主义的。”我又开了一瓶大乌苏。
“不是理想吧,已经是信仰了。”诗人笑了笑,“毕竟理想国里没有诗人,如果是理想,或许我就不能体验了。”
III.
她化了浓妆,是他从前喜欢的样子。
今天公司有个聚餐,在这个清吧。音响里放着R&B,她曾经很喜欢Matt Cab的歌,为了投他所好,歌单里清一色的ONE OK ROCK,对了,她曾经也不喜欢欧美妆。
曾经的她,好遥远的词语,与现在隔着的距离似乎比李清照那首小重山的词名还长。
是什么来着?
哦,春到长门春草青。花影压重门,疏帘铺淡月,好黄昏。还好没忘,不然一点文青的影子都找不见了。
她一直觉得他很俗气,听摇滚,打游戏,成绩差……可偏偏爱神把箭射中了他,怎么就喜欢上了呢?
一个文青和一个皮猴,甚至不是一个物种。
一开始当然是因为脸,隔着两层楼隐隐约约看见的侧影。后来,是因为他帮着一个学妹出头,和骚扰她的人打了一架,去校长室的时候被我看见了,校长问他谁干的,他只说看那男的不顺眼。
喜欢不是一个瞬间的事情,喜欢是有他在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彩色泡泡。
反正就这么无厘头的喜欢上了,青春期日记本里都是他的痕迹。
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,没有光彩夺目的人设,只有在灯下弯出一个弧线的脊柱。
他常坐地铁3号线,不喜欢语文,放学打球打到6点半,不吃辣不吃麻……
她知道他的一切,但他从未认识她。
他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还好再遇见了,她们在一个小组。
虽然穿衣打扮都照着他从前喜欢的标准刻意模仿,但这个天赐良机却并不是她求来的。
大家都是实习生,并不太熟稔。主管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活跃活跃气氛。
正好,她也打算迈出第一步了。人性恶果然不假,欲望会不断膨胀,她早已不甘心躲在暗处舔舐着关于他的一切。
第六轮,到他了,真心话。
有人抢先一步,问他理想型。
其实这个问题如果问她的话,我、她应该能回答的比他更完善,她心想。
他就喜欢俗气的女人。
“淡雅一点的吧,最好是文青,喜欢李清照。”
她愣住。
上翘到天边的眼线、裸色唇釉和猫系假睫毛一瞬间溶成了小丑的面具。
同事还在发问,“这么具体呀,该不会是有人选了吧。”
“没有,很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剩下的酒局,她甚至并不知道是怎样结束的。
在门口,她把他堵了下来。
“我和你是校友哦。”她故作自然,可是泪腺已经开始工作。
“是吗?”
“你说的那个人我认识,我们班的,你们俩怎么会……”她一边说一边按着眼眶,可眼线早已晕成一团。
“悄无声息的注意,其实能够被感知。可惜错过了。”他抬头,透过他的眸子,她看见树上挂了彩灯。
原来塑料彩灯也这么可爱。
“没有错过。”
他一瞬间明白了什么。
她不再是茨威格笔下怀表,他们在新的时间里相逢。
三个很简单的故事,但确实治愈了我一点点,从天台跳下的念头淡了很多。
“怎么都是happy ending?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的人生痛苦吗。”我又闷了一杯酒。
诗人勾唇笑了笑。
“其实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,太阳总会升起。”
凌晨两点钟,我们结束了谈话。
我问他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,他没有理我,转身走了。
在他的椅子上我找到了一张纸。
第二天醒来,头很痛,宿醉。
妈妈从菜场买菜刚回来,一惊一乍的跟爸爸讲着话,说是有个精神病人逃到我们街区来了。
我一瞬间寒从脚起。
诗人,疯子,一念之差。
我问是哪个医院,妈妈说就是附近的那个精神病院,我套上衣服就冲出了门。
我问保安:“我昨天晚上见过他,他现在找到了吗?”
“找到了。”因为不确定我有没有受到伤害,保安把我带去了院长室。
院长问我们昨晚都聊了些什么。
我说他给我讲了三个故事,说自己有超能力,可是真的很真实。
院长让我详细说说。
“第一个故事是一个叫赵魏的女孩,从少管所出来之后重新得到了爱。”
院长笑得很和善,他缓缓开口。
“赵魏不是女孩,赵魏就是他的名字。你没发现其他的故事主人公,并没有名字吗?”
我僵直在原地。
“可是他给我看了页面。”
“那只是我们为了配合他的想象做出来的截图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院长沉默了一会儿,才说话。
“赵魏精神失常,经常臆想出一些情景,为了不损害他的精神状况,院里大家都配合他,虽然人物发生了换位,但他所说的所有情节,都基于他自身的经历。”
“他得到父母的爱了吗?”我急于知晓背后的真相。
“他并没有进少管所,但家庭离异是真的。后来出了场意外,他父亲和奶奶正好坐在那辆出事的大巴上,离世了。”
“可是故事里明明父亲和奶奶都活得好好的。”
“你没发现故事结尾里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没从厨房里出来吗,奶奶也闭上了眼睛。”
“那蓝洞呢?”
“他有先天性心脏病,不能潜水。”
“重逢呢?”
“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恰巧。”
一份永远无法得到的爱、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、一次从未开口的暗恋。
他连一天都没有被好好爱过,伊甸园被现实风蚀坍塌,那样想念的人也无法再见。
他是向死而生的诗人,用想象力为凋零衰朽的命运增添几抹生的希望,甚至在不经意间拯救了我。
这三个故事,是他枯死人生的墓志铭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他留下的纸。
是一首诗。
诗人的墓志铭
奥克塔维奥·帕斯
他要歌唱,
为了忘却
真实生活的虚伪,
为了记住
虚伪生活的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