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在荒原里捡到一把吉他,与其说是一把吉他,不如说是几根金属丝和一堆零散的碎片,那是129600年以后的事。
时间是洪流,裹挟着万物前进,一切被侵蚀、风化,而后破碎。
没有人记得129600年以前的那一次物种灭绝,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在太阳系里爆炸、凋亡,而后萎缩成了一颗白矮星,最后永远消失在宇宙的荒原里。
那是22世纪的冬季,在那天到来之前没有人预料到这里即将毁灭,我也一样,刚满十岁,只会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乱跑。那天的晚餐我还记得,涮羊肉,很好吃,哥哥往我的麻酱里加了芥末,我辣得涕泪横流,那年他十七岁。
我习惯早睡早起,因为只有在清晨才能看见一点天空,剩下的时间我们都被埋藏在雾霾里。那天也是这样,我很早就睡下,直到凌晨被吵醒,外头很亮,很多人在吼叫,还有空袭警报的声音。然后我迷迷糊糊地就被人抱起来往外跑,是哥哥,他跑得很快,能听见风拍打在他衣袖上的声音。
过了很久,那种奔跑的摇晃感停止了,我看见我们在楼梯上,最上面有一个舱门,很多人争着向上挤,我们被人流推着向前。
哥哥挣扎着向后张望,爸妈在后面,我们被挤散了。
“妈!你们快点儿啊。”人太多,哥哥只能嘶吼。
他的声音被凌冽的风吹散。
前面有警察拿着扩音喇叭叫喊:“让青壮年先上来,舱室要满了,请尽快进舱。”
人群像是被点着了,呼啦啦一拥而上。
我看见爸妈的脸在人海里一上一下的浮动,到处都是嘶吼和叫骂声。有女人在尖叫,夹杂着婴儿的哭声和越来越刺耳的警报声。
我们被挤进了舱室。
最后看了爸妈一眼,爸妈也在看着我们,我才惊觉,他们的眼角已经带上皱纹了。
从那一刻到我往后的生命里,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我在这间船舱里呆了五年,这里的人群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里逐渐平静。人类总是喜欢构造出一种习惯的行为,来掩盖身边发生的巨变。于是这里有了社会,有了生活,有了工作,我们后来被称为“星际流亡者”。
这是一艘诺亚方舟,它却不像神话里写的那样能够带着我们重返新世界。我们都明白前路是什么,等到燃料或者是食物耗尽的那一天,流亡才能够终结。
我们总是企盼着有奇迹的出现,哪怕只有无穷小的可能。飞船上一些高级知识分子被召集起来评估行星,但其实大家都清楚,当科技水平还没有到达相当先进的状态时,地球的爆炸无异于人类的灭亡。
哥哥是他们之中的一员,我因此得以满足温饱。在这五年里,我见过太多因为食物紧缺和生存环境有限而被放逐的人。
每到放逐日那天,哥哥总会和我一起坐在我们的小舱室里哪里也不去。他会抱起他的吉他轻轻吟唱,他最喜欢《9 crimes》,他说这是我未来嫂子喜欢的歌。我不明白,但我也最喜欢这首歌,因为他每次唱第一句的时候,窗外都会有流星的出现。
后来我才知道,一闪而过的流星是一群生命的消逝,而《9 crimes》的第一句是:
Leave me out with the waste
离开我 只剩一地破碎的心
在末世里,能够活着的每一天都已经是馈赠了。
对于我来说,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流淌,直到那天 从公共区域回到船舱,看见哥哥正在擦拭着床上的什么东西。
等我走近才发现,是个熟睡中的人,灰头土脸的女人。
“你帮她收拾一下。”他看见我进来,飞快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。
我愣在原地,过了半晌才捡起床上的毛巾擦拭她黑漆漆的脸。
是E区的人吗?我这么想。E区是船舱里最脏的地方,生活在那里的人会在下一个放逐日被放逐。私自藏匿E区的人自身也将遭到放逐,哥哥不可能不知道这点,但他依旧这么做了。
女人脸上的脏污已经被我擦去,露出本身白皙的面颊,看起来和哥哥差不多年龄。她的睫毛很长,在舱室的微光下颤动,好像做噩梦了。
哥哥在第二天早上来看望她,她却像看着野兽一样凶狠地盯着他,然后扇了他一巴掌。就是从那天起,哥哥再也没有回来睡。只有我知道,他会在睡眠时间结束前一小时悄悄走进船舱,在餐桌上留下双人份的早餐然后蹲在她的床边,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,五分钟,不多也不少。
E区的人憎恨A区的人。因为我们夺去了他们活下去的权力,是我们让他们家破人亡。但资源有限,只有A区的人活下去了,人类才不至于丧失最后一点希望。
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,在末世更是这样,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。
我知道了她的名字。哥哥在床边轻声叫她久久,被我听见了,但他从来不会当着她的面叫她久久。
我已经确定了哥哥喜欢她。
长长久久,他们会吗。
放逐日那天,当流星划过舷窗的那一刻,她哭了。哥哥想拍拍她的肩膀,手却停在了原地。
她讨厌他,对吗。在她眼里,他是一个刽子手。
可他也不是神,没有办法普渡众生,凭死救出她一个人,已经付出了太多。
哥哥抱起了吉他。
“It’s a small crime And I’ve got no excuse”
她转过脸,哭得更厉害,但悲痛之下,更多流露出的神情是遗憾。
她的眼泪,有没有一滴,是为哥哥而流的呢。
船舱里的警报响了,警卫在搜查房间,广播在播报,有一个放逐者出逃。
又过了好几年,我已经成年,也有了一间自己的舱室。那天哥哥把我叫到他的舱室里,他在哭,是激动的眼泪。
“我们找到了……找到了能生存的星球!再过三个月就能到!我们有救了!”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,竟然伸手抱住了她。
她有些犹豫,停顿了一两秒就不着痕迹地躲开了。
他们都不知道,那是他们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的拥抱。
离睡眠时间还有一小时,哥哥被叫了出去,我回到自己的舱室,临走前我看见她正透过舷窗向外看。
窗外有玫瑰星云,光跃过几十万年,交织成玫瑰,用它的浪漫涌向我。
她的脸沉溺在光里。
我回到房间不久也被带走了,是船长那边的人。他们带着我进了一个会议室,里面有很多A区工作人员。
我看见哥哥和她的照片都被贴在玻璃上,相纸已经有些泛黄。我才明白,原来他们早就已经发觉了,不过是因为哥哥是精算师还有些利用价值。而如今,星球找到了,他的价值也消失了。
我突然想起一个成语,秋后算账,只不过这个秋天,来的有些晚。
说起来,已经很久没有季节变换了。
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,是的,我也算是帮凶。但如果我否定了,或许能够有活下去的机会。
我很纠结,前方有活着的希望,但代价是哥哥和她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我想活下去。我想再次感受四季的变换,我想双脚能够再次落在土地上,我想看到地平线,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,怎么能够在这封闭的铁箱里就落幕了。
哥哥带她回来的那一天,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。带她回来的人不是我,我的生活本就应该归于平静……
基督教里人有七种原罪:暴食、淫欲、贪婪、暴怒、懒惰、伤悲、自负。
我从那里出来,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,但我背叛了哥哥。
在末世里,只能这么做。况且我们之所以能活下去,不也是背叛了那些放逐者的信任吗。
愧疚感只存在了一些日子就消散了,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。哥哥和她一直被关押着,等待着下一个放逐日的到来。在这段日子里,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避免即将到来的结局。
而我没想到,我依靠背叛得来的生的希望,转眼又化作泡影。
在放逐日的前一天,E区放逐者发动暴乱。他们捡起目光所及之处一切能够反抗的武器,船长室瞬间被放逐者的浪潮吞噬。
我和A区居民一起被绑去公共区域。
下一秒,我在人堆里看见了哥哥和她。她被人高高举起,像是暴动胜利的象征,而哥哥却被推搡着来到我的身旁。
那天,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:
“请等一等,他和他身边的小女孩是无辜的!”
她在大叫,可没有人理会她在说什么。这是暴乱,这也是狂欢。
明天,我们就要被放逐了。透过舷窗,我又看见了玫瑰星云。它还是那么美,只不过在这样的环境里,它的美是那么凄凉。
哥哥把我搂在怀里,让我不要害怕。他告诉我,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在129600年以后重演,到那个时候,我们还会相遇。
“是真的吗?”我问,我的眼睛湿漉漉的,哭累了。
“是真的。你到时候可不要忘记我。”
“不会,我记得你的吉他,那个笑脸是我画的,还有那首歌,还有涮羊肉和芥末酱油……”我越说越小声,
“能当你的妹妹,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”
他又唱起了歌。
It’s the wrong time But she’s pulling me through.
我在哥哥的怀里睡熟了,再次醒来,却在E区的墙角。我向窗外看,玻璃上倒映着我的脸。灰头土脸的,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,摸了摸口袋,有一张证件。
方久 E区 女
我一瞬间明白了什么,她选择让我用她的身份,替她肆意活一次,她选择,代我去死。
对于一个失去双亲,在人世苦苦挣扎的人,选择与相爱之人一同赴死,或许是自己能够幸福的唯一机会。
窗外有流星划过。玫瑰星云在那一刻绽放。
我仿佛看见了,在坠落的那一瞬间,哥哥牵起她的手,说了最后一句话。
“我爱你。”
她的最后一滴泪,终于为他而流了。
我在荒原里捡到一把吉他,与其说是一把吉他,不如说是几根金属丝和一堆零散的碎片,那是129600年以后的事。
而寓言里说,129600年以后,一切都会重演。到那个时候,如果你在某个地方见到一把画着笑脸的吉他,还有一对不苟言笑的情侣,请不要感到奇怪,并代我向他们问声好。